香港立法会选举:“爱国者治港”下新崛起的政治力量

在一个多小时的访问中,香港立法会候选人张欣宇用了超过十次“不要assume(假设)”,表达自己的信心和决心,尝试化解人们对他这样的人参与香港政治的不信任。

30岁出头的他在11月获得提名,代表新团体“香港新方向”角逐香港立法会选举。言语中他多次强调,一旦当选,要致力于打破香港社会“二元对立”的格局,重建社会互信。

张欣宇成长在与香港一河之隔的深圳,来港读书、生活13年。他和妻子、三个孩子生活在香港,父母留在深圳。“深圳是老家,香港是家”,他说。一些媒体称他是“港漂”、“新香港人”。但他拒绝被标签化、脸谱化。

身为港铁公司工程师的张欣宇,在2019年“反送中”运动中亲历了“8.31”太子站事件,深受触动,决定进军政界,参选立法会议员。但因身份问题,一举一动受到关注。有人认为他代表着香港潜在发展的一股新势力。但也有分析称,他们短期内无法获得多数民众支持,能否从传统建制派手中分流选票也存在疑问。

身份认同

香港将于12月19日投票选出新一界立法会议员,这是北京推动改变香港选举制度后的首次立法会选举。“爱国者治港”已经取代“港人治港”,成为香港政制的新内涵。在本次153名候选人中,被外界视为“非建制派”的不到10%。民主党、公民党等传统民主派大党都缺席本次选举。

张欣宇所在的“香港新方向”成立于2019年“反修例”运动期间。目前拥有约200多成员,以四十岁以下的年轻人为主。许多核心成员有着和他相似的经历:从大陆来港求学,并留下就业、组建家庭。根据该组织的官方网站,其成员“都拥有热爱香港的家国情怀,实事求是的求变精神”。

根据规定,一般来港居住七年就可以成为永久居民,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香港政府统计处的数据显示,2010年至2019年期间,从大陆持单程证来香港的人每年平均达4万以上。没有数字说明这其中有多少人成为永久居民,但香港大学社会工作及社会行政学系荣休教授周永新撰文分析,未来从大陆来香港定居的人将成为香港人口增长的动力。

像张欣宇这样30岁左右的年轻人,多数在大陆较平稳的政治环境下出生、长大,在专业上拥有一技之长,通过申请毕业生留港、输入内地人才计划等方式在香港定居。

从大陆来香港定居的人参政并非新鲜事,也有亲民主政治人物在大陆出生,比如在2018年被判入狱梁天琦,以及目前被警方通缉、流亡海外的前立法会议员罗冠聪等。

不过近年来,主要社交圈是大陆来港、或海外归港群体的团体越来越受到关注。比如去年年底成立的紫荆党,被外界视为“海归派”政党。该党没有人参选本次立法会,但其行动纲领之一是“参与行政长官选举委员会委员及行政长官选举,支持、赞助和推选代表其理念的候选人”。

张欣宇可以说完全流畅的普通话和广东话,两者几乎都听不出口音。当被问道怎样定义自己的身份认同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当然就是香港人了,我去哪里都是香港人”。

他认为身份认同“本身不应该是个问题,但在香港最近几年的泛政治氛围下突然变成一个问题”。“香港历史本身就是一代一代移民的故事吧?” 他反问。

“香港新方向”被一些媒体称为“港漂”政党,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年轻版的紫荆党”。但张欣宇多次强调,自己并非要代表大陆来港人士争取利益,或只关注某一部分人的需求,而是希望“服务整体香港人”。他也否认与紫荆党有瓜葛。

“我们团队里面有很多专业人士,本来可以参选功能组别,甚至从选委想办法(进入政坛),但我们第一次参加就去挑战或者感受直选,去和市民做直接接触,这才是我们想做的,我觉得这样大家也会看到我们跟别人不一样了,”张欣宇说。

地区直选的议员由选民直接投票选出,而功能组别的议员则由每个专业界别的团体投票产生。除此之外,其他议员由选举委员会选出。在新的选举制度下,这三种类别在立法会中的席位比例为20:30:40。改制前,地区直选和功能组别各占一半。

资深时事评论员刘锐绍在接受BBC中文访问时说,从大陆或海外来香港定居的人筹组政治团体,是香港社会“多元化发展的一个迹象”,未来是否成为趋势还有待观察。

他说,“国内很多年轻人来到香港只是把这里当作一个跳板;而如果留在香港,打算不断发展经济利益的话,或者在政治上需要凝聚,那也是他们的权利”。

“但是,如果他们希望真正地发挥立法会的平台,发出老百姓的主流声音,在未来短期一段时间内很难达到”,刘锐绍说。

“人家无论如何都会把你标签化的”,他解释,直选投票的人以本地选民为主,而新成立的团体还没有表现出影响力。

集体回忆与“六四”

在张欣宇提出的竞选政纲中,有一项是“留存集体回忆”。集体回忆这一概念常与身份认同息息相关,意味着某一社会群体的归属感。这也是追求本土意识的香港市民普遍接受的。

比如自从“八九”民运后,香港每年举办维园烛光晚会悼念”六四“死难者。对许多香港人来说,维园的烛光已经成为几代人的集体记忆,是守护香港民主与自由的象征。但目前主办晚会的团体支联会已经被迫解散,一些核心成员也身陷囹圄。

对于“六四”的记忆,张欣宇似乎有不同的诠释。当被问到:“你觉得香港每年六四举办烛光晚会是一种集体回忆吗?”

张欣宇说,“我们这里讲的留存集体回忆主要是指文化方面,尤其是香港本土的粤语文化、广东文化,以及历史建筑这方面的集体回忆”。

“对于某一种政治行为,或者某一种政治立场,能不能把它说成是大家的集体回忆,那就陷入到很学术的讨论了”,张欣宇继续说。他强调,“我们倡议的是保留本地的文化,而不是特别政治的东西。”

关于1989年的“六四”事件,他有自己的看法:“首先这绝对是我们中华民族历史上的伤疤,这个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它不应该继续成为香港的包袱,阻碍修复社会二元分化,阻挠香港继续前进。”

张欣宇提出的竞选政纲主要围绕住房、交通、人才、产业多元等民生政策,对亲民主人士较关注的政制发展,如何保障言论自由等内容则着墨较少。

在土地政策方面,他提倡动用约3000亿港元的财政储备,收购香港北新界约2600公顷荒废农地,主要用于房屋发展。他希望多建设一条新界北的东西走廊,以改善交通。他还承诺引入疫苗、电动车等高增值产业。政府管理方面,他认为应改革公务员人士管理制度,建立绩效考核和奖罚机制等。

“一个干事情的人,有激情的人,不受很多意识形态束缚……愿意踏踏实实从基层开始做,从解决具体的问题开始做”,港交所前行政总裁兼全国政协委员李小加这样评价张欣宇。李小加是选举委员会成员,对张进行了提名。

资深时事评论员刘锐绍对BBC说,在理念上回避意识形态的做法“可以理解,因为存在才是最重要的”。他说,在目前的竞选阶段,如何同时获得民众和官方两者的支持,是各个候选人首要考虑的事。

长期来看,他们“需要向香港主流意见证明,他们是根植在香港的‘两制’,这与‘一国’不矛盾。到底是将国内他们习惯的、或者已经长期接受的意识形态放在香港,还是以香港现在的主流民意作为目标去互动,这个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刘锐绍说。

“太子831事件”触发参政意愿

在决定参政之前,是港铁公司的一名车站经理。2019年6月,由反对《逃犯条例》引发的抗议运动席卷香港, 张欣宇所服务的港铁公司陷入政治风波。

当年8月31日,警方与示威者发生激烈冲突。当晚,大批防暴警察冲入九龙区的太子站搜捕示威者,期间被指无差别袭击普通市民,甚至造成有人死亡,酿成了极具争议性的“太子831事件”。两年以来,太子站依然成为许多市民献花悼念的场所。

尽管没有确凿证据证明有人死亡,但有市民在车厢内遭到警察强喷胡椒喷雾,抱头痛哭的画面引发民愤。愤怒的示威者也把矛头指向港铁,质疑港铁暗中支持警方。

作为港铁经理的张欣宇也是其中一名亲历者。当晚,穿着便装的他与一些示威者卡在太子站。从疏散人群开始,到防暴警察进入车站,后来消防人员展开救援等,张欣宇称自己一直在现场。

当天太子站被封锁,有医护人员无法进入,引发有人死亡的传闻。接下来几天,一些民众围堵太子站,要求向港铁讨说法,导致工作人员无法出入,其中也包括张欣宇。

在评估周边环境大致安全后,张欣宇决定走出工作室去跟民众讲道理。“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倔劲,我就直接走过去,跟他们说,我当天晚上就在现场负责,我全程经历过,你们是不是想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愿意讲给你听。”

“就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告诉他,我到底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我做了些什么,当时的决策是怎么产生的,背后考虑的因素是什么,为什么这个车站疏散了,为什么这些闸口封闭了,为什么没有安排从太子站坐救护车去医院,而是安排了一班特别车去载受伤的被捕人士……”,张欣宇一口气说道。

后来一些人通过Facebook找到他,继续以留言和私信的方式询问当晚发生的事。也是凭着一股倔劲和为公司澄清的执着,他回答了200多个人的询问。“几乎百分百的人听完之后都选择相信,”他说,“所以即使在当时那种社会情况下,靠真诚还是能够连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

受到这次经历的激励, 张欣宇决定参加本次立法会选举, 希望通过聆听和真诚来缓解社会分裂的状况。

香港的新方向?

张欣宇说,“831事件”以及整个抗议运动带来的社会撕裂敲响了“警钟”,促发他们成立“香港新方向”。

这一组织在2019年10月“反送中”运动期间成立。当时香港频繁爆发示威活动,一些演变成暴力冲突,不管是亲北京还是亲民主立场的人,都对这场“无大台”运动的发展存在各种疑问。

张欣宇等人也被每天社交群组里的各种信息和评论轰炸,认为与其发表评论回应,不如出来做些事情。一方面有个平台抒发不满情绪,另一方面也运用个人的专业背景尝试解释抗议运动中不断出现的新情况,他说。

“19年是可以算是一个wake up call(警钟),告诉大家,你再不去解决问题,这个社会是会出现混乱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会破裂,” 张欣宇说。

他们从举办讲座和研讨会开始,慢慢接触到更广泛的民生话题。后来开始组建团队做研究、在媒体上发表见解,逐渐发展成一个有政治理念的团体。

过去两年中,“香港新方向” 在疫情爆发时为在香港的大陆学生购买口罩等医疗用品。在接种疫苗初期较早提出倡议,让在香港居住的大陆居民和其他外籍人士也有资格接种疫苗。

该组织还在本地媒体上发表了不少评论文章,观点涉及支持香港政府推广疫苗和“封区速测”的防疫政策、倡议扩大“入境免隔离”政策的覆盖范围、批评政府《财政预算案》中对公务员的奖励措施等。这些文章多数以组织名称署名,其中少数撰稿人也特别注明是全国港澳研究会的会员——该机构由中国国务院港澳事务办公室主管。

“香港新方向”设有繁体版的网站和Facebook专页,以及微信平台上的简体版公众号。截至目前,没有英文版内容。

根据张欣宇,“香港新方向”的成员“都是自发性”加入。目前的运作和竞选靠成员捐钱和众筹维系。他们近日推出众筹计划后,在24小时内收到过百人捐助,收到超过10万港币。“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们的支持者这么有钱”,张欣宇坦言。

在组织模式上,他的团队没有主席和副主席,除了负责行政方面的执行委员,其他人以政策为导向分为几个小组,每个小组有一位召集人,负责形成某个领域的政纲。

“我们希望能够有更多这种所谓的有深度的、有建设性的民主参与和讨论,而不是像过去一样陷入二元对立的完全虚无的政治争拗,那样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张欣宇说。

当被问到与亲北京的传统建制派的区别时,张欣宇说,不管是建制派还是民主派,都只服务于自己所代表的选民,“只代表某一个小圈子或小利益”,而他的组织希望“以民为本,以整个香港的利益为本”。

以前香港立法会选举实行“比例代表制”,为小党提供了一些参政空间。支持者认为这样有利于议会发出多元化声音,但批评者说议员只需取悦其代表的选民,导致不同势力各走极端。

选举制度改变后,立法会候选人需要由一个选举委员会提名后产生;而选举委员会的成员以及立法会候选人的资格需要由新设立的资格审查委员会审查后决定。这实际提高了“入闸”门槛,对持不同立场的政党进入立法会有所限制。

在今年9月产生的新一届选举委员会中,总数1488人中只有一名被视为非建制派人士。

在这种情况下,香港民意研究所近日随机电话访问830多名登记选民,发现投票意欲仅为52%,创30年来新低;以往选民的投票意欲超过80%。

至于出现“香港新方向”这样的新力量能否对传统建制派造成冲击,香港民意研究所副行政总裁钟剑华对BBC说,由于影响力尚小,在短期内不会冲击,也许只能为选举制造氛围。“打边鼓的角色比较多”,他说。

钟剑华认为,过去20多年里,建制阵营衍生出很多新的工会、新的组织,但没有哪个能够发展壮大,大多在工联会、民建联、教联会等组织的庇护下活动。相比之下,民主派团体反而由于其独立自主的形态而得到更多发展。

张欣宇取得的选委提名包括港大微生物学系讲座教授袁国勇、港交所前行政总裁李小加、长实集团执行董事赵国雄、港铁行政总裁金泽培等。在他所在的选区新界北,竞选对手包括民建联的刘国勋、独立人士沈豪杰和曾丽文。(B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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